L’immortalité
仇恨的圈套,就在于它把我们和我们的敌手拴得太紧了,这就是战争的下流之处。两个眼睛瞪着眼睛相互刺穿对方的士兵亲密地挨在一起,血也流在一起。
她突然想到一句话:我不能恨他们,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把我和他们连在一起,我们豪无共同之处。
在所有的山顶上
一片静寂,
在所有的树梢上
你几乎感觉不到
一点风声;
林中的小鸟不吱一声。
耐心点吧,不用多久
你也将得到安息。
这首诗的构思是很简单的:森林睡着了,你也将入睡。诗歌的使命不是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思想来迷惑我们,而是使生存的某一瞬间成为永恒,并且值得成为难以承受的思念之痛。
宁静,是的,那就是父亲死去以后充盈着阿涅丝灵魂的那份宁静。这宁静是如此美丽,我再说一遍,就是鸟儿在树梢上睡着后的那种宁静。在这片宁静之中,父亲最后的信息,就像森林深处打猎的号角声,随着时间的逝去,越来越清晰可闻了。他通过这份礼物要对她说些什么呢?自由地生活,愿意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,愿意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。
这使她懂得了人的眼光是沉重的负担,是吸人膏血的吻。她脸上的皱纹就是那些像匕首般的目光镌刻下的。
必须懂得生活的钟面:
一直到某个时刻,死亡还是十分遥远的事情,因此我们对它漠不关心。它是不必看的,看不见的。这是生活的第一阶段,最幸福的阶段。
随后,我们突然看到死亡就在我们眼前,驱也驱不走。它始终和我们在一起。不过既然不朽和死亡就像哈代和劳莱一样难分难解,那么我们也可以说,不朽也始终和我们在一起。我们刚发现它的存在,我们便开始狂热地追逐它。我们为它定做一件无尾常礼服,为它买一条领带,生怕由别人来为他选择上装和领带,选择得不好。
在这个一睁眼便看见死亡的生命的第二阶段以后,便是最最短暂、最最神秘的生命的第三阶段。关于这个阶段的事情,人们所知甚少,而且并不谈及。人的精力衰退、疲惫不堪、气息奄奄。疲惫是从生命之岸通向死亡之岸的无声的桥梁。死亡近在咫尺,人已懒得 再去看它了;像从前一样,它是不必看的,看不见的。不必看的,就像一些司空见惯,屡见不鲜的东西一样。疲惫的人从窗户看出去,注视着一棵棵树的叶子,他心中在默诵这些树的名字:栗树、杨树、槭树。这些名字就像它们代表的东西那么美。杨树高大挺拔,就像一个举臂向天的运动员,也可以说像凝固了的窜向天空的火焰。杨树,啊,杨树。不朽是一种不值一提的幻想,一个空洞的字眼,一丝人们手持捕蝶网追赶的风,如果我们把它和疲惫的老人看到的窗外的美丽的白杨树相比的话。不朽,疲惫的老人根本不再去想它了。
在贝尔纳陪他上车时,保罗神情忧郁地对他说:“大褐熊错了,意象学家是对的。人只不过是自己的形象。哲学家很可能向我们解释说舆论不值一提,唯一重要的是我们究竟是什么。可是哲学家什么也不懂。只要我们生活在人类之中,我们必将是人们看待我们的那个样子。当一个人不断地自问别人是怎么看我们的,尽力想得到别人的好感时,他就可以被看作时一个骗子或者一个滑头。可是在我的‘我’和另外一个人的‘我’之间有不通过眼睛的直接关系吗?如果在他所爱的人的思想中,没有对他自己形象的苦苦追求,爱情还能想象吗?当我们不再关心别人看我们的方式时,我们便不再爱他了。”
我思故我在是低估牙痛的知识分子的话。我觉故我在是一个具有普遍得多的意义的真理,它涉及到每一个活着的人。我的“我”和您的“我”在“思”上基本没有什么不同。许多人,他们很少有见解:我们互相转让、借用或者窃取我们的见解,我们想的几乎都差不多一样。但是如果有人踩到我的脚,只有我一个人感到疼痛。我的基础不是思想而是痛苦——所有人最基本的感情。在痛苦中甚至连一只猫也不可能对它那个唯一的、不可互换的“我”有所怀疑。当痛苦变得剧烈时,世界就消失了,剩下我们每个人单独跟自己在一起。痛苦是自我中心的伟大学校。
促使人举起拳头,握住枪,共同保卫正义的或者非正义的事业的,不是理智,而是恶性膨胀的灵魂。它就是碳氢燃料。没有这碳氢燃料,历史的发动机就不能转动;缺少这碳氢燃料,欧洲会一直躺在草地上,懒洋洋地望着飘浮在天上的白云。
克里斯蒂安娜没有“灵魂恶性膨胀”这种毛病,她丝毫不向往在历史大舞台上展现自己。我猜想她更喜欢躺在草地上,看飘浮在天上的白云。(我甚至还猜想她在这种时刻是幸福的;对灵魂恶性膨胀的、被他的我的火焰烧毁的人来说,这是个讨厌的想法。) 罗曼·罗兰,进步和眼泪的朋友,因此当他必须在克里斯蒂安娜和贝蒂娜之间做出选择时,他连一瞬间的犹豫也不曾有过。
恶落到一个人的身上时,这个人便将恶转嫁到别人身上。这就是所谓争执、殴斗、报复。但是弱者没有力量将落到自己身上的恶转嫁他人,他自身的软弱污辱他、凌辱他,面对软弱,他绝对毫无防卫。他惟有自我毁灭,才能消除自身的软弱。这个少女正是这样开始憧憬自己的死。
我接着说:“死亡就像她所期待的那样,不像消失,而像转移。像自身的转移。她生活中的任何一天、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都令她感到不满意。她就像自己所憎恨的,却无法摆脱的可怕重负那样在生活中穿行。因此她渴望自我弃绝,就像扔掉一个纸团、一只烂苹果那样自我弃绝。她渴望自我弃绝,仿佛抛弃的与被抛弃的是迥然不同的两个人那样。她设想,她会把自己从窗口推出去。”
有时,她设想敌人的将军允许母亲只救下一个被判决的人。她一刻也不怀疑,母亲会救下洛拉。她想象她孤零零站在父亲身旁,面对士兵的枪口。她捏紧父亲的手。此时此刻,阿涅丝毫不挂虑她的母亲和她的妹妹,她没有凝视她们,心里明白她们迅速地走开了,无论这个或那个都不回过身来!阿涅丝躺在小床上,待在毯子里好暖和,热泪涌上她地眼眶,她感到全身充溢着难以形容的幸福,因为她的手捏紧了她的父亲,因为她同他在一起,因为他们一起赴难。
她缅怀起这天接近傍晚古怪的一刻,她在田野里做最后一次散步。她来到一条小溪旁,躺在草丛中。她久久地躺在那里,觉得自己感到溪流流淌过她的身体,带走所有的痛苦和污秽:她的自我。奇异的难以忘怀的时刻:她忘却了她的自我,她失去了她的自我,她摆脱了自我;在那里她感受到了幸福。
这段回忆在她身上产生一种模糊的、转瞬即逝的、然而非常重要的想法,以至阿涅丝想用语言来抓住它。
人生所不能承受的,不是存在,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。
生活,生活并无任何幸福可言。生活,就是在这尘世中带着痛苦的自我。
然而存在,存在就是幸福。存在:变成喷泉,在石头的承水盘中,如热雨一般倾泻而下。
这喊声持续不断,如此可怖,以至她周围的世界,她已经失去的世界,重新变得真实、丰富多彩、炫人眼目、充满声响。她站在公路中间,张开双臂,骤然感到变得高大、强壮、有力;世界,这个拒绝倾听她的失去的世界,又喊叫着回到她那里,如此美,如此可怕,以至她也想喊叫,不过徒然,因为她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,她无法唤醒这声音。
在你的生活中企图建立一种”新生活“,与先前的生活毫无关系,像通常所说,从零开始,那是空想。你的生活将总是由同样的材料、同样的砖头、同样的问题构成的,你开初可能认为的”新生活“,不久会显现为过去生活的简单变异。
--米兰·昆德拉《不朽》